“商汤建都的背影已经远去3600年,但它留给郑州伟大而庄严的遗产至今还盘桓在郑州人的视觉之内……遗址区域至今还居住着郑州最老的居民,孩子们从小就能在这里听到有关城墙代代口传的故事……岁月沧桑,中原逐鹿,古城奇迹般遗留下来,区域内尚存的还有城隍庙和文庙部分建筑。它的存在,使遥远历史烟雾中的郑州具有了明晰的可读性。伟岸的城墙、雕栋飞檐的庙宇、宁静的街巷、清澈的金水河和熊耳河穿流其间,商城是郑州的根脉、魂魄,只有它的存在,我们对这座城市的触摸才是连续绵延的,才是具有时间生命搏动的。婴父先生曾形象譬喻商城遗址是郑州城市的胎盘,弃之无用,用之大用。我以为它其实是城市的子宫,一个孕育城市生命的寓所。其精血所在,疏漏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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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文字是我2004年从事郑州八大古都认证工作时,在《三联生活周刊》写下的。那个时候,郑州人或许对身边商城的感知还略显模糊。20年一瞬之间,郑州商都的史学研究从理辨论争、初议隞墟到尘埃拂尽、终定亳都。这个过程让郑州人从丰厚繁杂的文化遗产中清晰地意识到:大商王朝的青铜禀赋才是城市鲜明的个性特征,郑州永远生活在它灿烂的釉色之中。
自上世纪50年代,郑州商城遗址为考古者发现,历经几代学人70年科学发掘,给我们呈现了一座绵延7公里,怀拥25平方公里,具有三重城池、城垣、宫殿区、青铜窖藏、祭祀遗址、手工作坊整体形制的巍巍王都。
郑州商都城池营垒的历史舆图,以独特的形态书写了中国城市的发展史册,但郑州商都遗址考古70年间没有重大的墓葬发现,使王朝、城市形制结构体系中存在巨大的空白残缺。
2022年,商都遗址书院街商代王族墓葬区的考古新发现,震惊世人。墓葬区不仅有罕见的早期金面具、高规格的绿松石牌饰,还有内容丰富、价值巨大的青铜玉器及典型的贵族六犬陪葬现象,使我们对商代王族有了更多想像。墓葬区发现的两条壕沟,具备了商代最早的“兆域”雏形和界沟整体系统性的功能,为商代王陵丧葬礼制的形成与发展提供了一种新的文化视角。
这一切使得郑州商城都邑结构第一次以完整的风姿展现出来。
公元3600百年前,汤武顺天应人,伐夏于鸣条之野,平定海内,迁九鼎造邦,于今天的郑州建立一统天下的创世王都亳都,历经成汤、太丁、外丙、仲壬、太甲、沃丁、太庚、小甲、雍己、太戊十代君主,直到仲丁迁隞,为煌煌天子都邑近200年。
书院街墓葬的年代为仲丁迁隞之时的白家庄期,它的王族气象充分表明:郑州作为商王朝重要都邑的地位并没有因迁徙而终结,而是依然存续。所以说书院街墓葬不仅为商代都邑的建制兴废、迁徙带来新的实证,也对郑州作为商之亳隞两都的认证而价值非凡。
饶有意味的是,郑州文物考古研究院在对书院街墓葬区进行地理测量时意外发现墓区规制有序,主墓葬M2的方位向南,与郑州的太山、梅山相对,其他墓穴则面北,向对郑州商城宫殿区宗庙建筑。从宫殿区向南到墓区与旁侧的塔湾路方向一致,塔湾路与宫殿区延至墓区形成的夹角相差约20度,有亢角之势。
文物考古研究院顾万发和他们的团队向我们揭示,郑州商代都城似乎有着自己的中轴线。由此,郑州商都中轴线的思考和验证第一次进入考古研究和历史文化学者的视野。
中国古代都邑的营建实践里,“中轴线”的理念源远流长。今天能看到的北京故城、隋唐洛阳城、唐代长安城的中轴线,均纵贯皇家地标建筑、礼制建筑,将帝王对“建中立极”的迷恋体现得淋漓尽致。中轴的源头,可以追溯到遥远的黄帝时代。
距今5300年的“河洛古国”双槐树遗址,其中轴线就贯穿三重环壕形成的都邑南北,最高等级的建筑在环壕内核心位置,“北斗九星”遗迹在建筑回廊位置,串联起规整的“前殿后寝”布局,形成了最早的根据中轴线布局的宫殿礼制建筑。聚落的起居、祭祀、匠作、墓葬等形成鲜明的中轴线,又与河洛山水形成呼应。这样的中轴姿态,我们又在后来的夏都二里头遗址、偃师商城遗址得以睹其身影。
“中”的理念可以上溯伏羲,追源黄帝,先人以天地为象,以地为盘,以斗柄授时,以北极为核,形成“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的天文星象体系,并以此掌握了节气物候与农业生产的规律。星象也逐渐演进为地理学概念,按照星象指引营建聚落都邑,诞生了建筑群平面中统率全局的轴线。继而又逐渐形成了对称、平衡、和合、有度、大同、包容等辩证方法的“中和”思想。时至今日,有关“中”的思想和实践还在影响我们的政治、民族、宗教、伦理、道德、社会以及日常生活。
天文星象形成的理念,为我们寻找郑州商城的中轴线提供了重要的依据和渊源。
嘉靖郑州志记,《周礼·保章氏》云:“以星土辨九州,郑属豫。以地而占天象,角亢其分野。”依照对它的解读,可以看出郑州是应对二十八星宿中角宿、亢宿分野而建立的都邑。
我们知道,古人将天空的恒星划分成为“三垣”和“四象”。“三垣”是“紫微垣”,象征皇宫;“太微垣”象征行政机构;“天市垣”象征繁华街市。“三垣”外围又分布着“四象”:“东苍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二十八星宿是分布在三垣四象之间的28个星座。
《淮南子·天文训》将二十八宿分成九野,其中“中央钧天”为角宿、亢宿、氐宿。角宿是二十八星宿中东方苍龙的第一宿,黄道在这两星间穿过,形如龙角。
《石氏星经》记载:“角为苍龙之首,实主春生之权,亦即苍龙之角也。”春分时节,角宿出现在东部的天空,意味着一年伊始。
亢宿是东方青龙七宿第二,为青龙之颈。亢宿是天赤道以北最亮的恒星。按照先民早期天文学的内涵,角宿一为左角,代表国家法治;角宿二为右角,为将,代表国家军事;亢宿四星代表朝廷,大角星代表王权或天子。
我们今天无法走入商汤大帝的内心,不知道他当年选择在郑州立都建业有过如何的上天感应和地望观察,是否也有后人对角亢之宿的理解?但我们知道,中央钧天、东方苍龙之地,穿越了3600年的人间烟火,是郑州福祉之所。
亳都北临黄水,位于嵩山东南麓山脉,新石器时代末期,黄河曾经保持了相当长时间的温和,克制了向南泛滥的冲动,区域内济淮之水顺流东下。嵩山东南麓山脉地势较高,中心地带相对稳固,山水环绕的这片气候温润适宜的冲积平原很久以来便是孕育东亚现代人的摇篮。不难想象,商汤建都郑州,也许就是源于这样的考量和昭示。
商都建城之后,郑州城市3600年中心未移,建设一直以商代都城为原点而发展,城址的扩大,也基本上遵循同心扩框的结构,这个发展过程千年延绵有序。
依《康熙郑州志》的记载:郑州是“西望太室,东临巨薮,梅峰峙其南,汴水环其北,通衢四达,冠盖络绎”之地。这是居帝山与母河间的择中之选。
郑州太山,位于郑州西南约十五公里。明朝的阴化阳《东山胜地记》写有:“正西南而望,则远而嵩少,近而梅泰,足豁双眸。台正南,其山岫又环绕如屏,与嵩少梅泰若一脉逶迤。”
史志中的“太山”,在民间传说中是炎帝部落和黄帝部落会盟后举行第一次祭天大典之地。与其相邻的梅山,是郑州主城境内的最高峰,北宋梅尧臣写下“梅山为余访,还有旧家无”。李诫便是看中了梅山风水,在此作冢长眠。汴河则是今日的贾鲁河,属淮河水系支流。
读《康熙郑州志》的舆图,可以看到城池的中轴线与区域南方地势最高的梅泰山呼应,与北方黄水遥遥相对。主轴方位与梅山方向相差接近20度,同为角宿、亢宿位。
再去看城内南北门位置角差,郑州北城门与南城门刚好相差约20度,与山水分野角亢宿位惊人一致。循着这样的线索轨迹,我们厘清郑州有一个依角宿、亢宿而对应、20度角的中轴线,它是否就是商都遗址的灵魂所在?
商城的考古发掘表明,商汤建中立极的宫殿区,是城市的北辰之中。今天黄委会科研所东南处的大型夯土建筑基址C8G15,是郑州商城目前揭露面积最大的单体建筑,被认为是四合院式宫殿宗庙建筑。该建筑东西长度超过65米,南北宽13.6米,建筑方向约为22°,与角宿、亢宿的角度类似。由它向南沿塔湾路延伸,经地理测量与考古实践证实,塔湾路的延长线可至二里岗,书院街王族墓葬区的主墓M2与塔湾路形成的夹角相差约20度,与角宿、亢宿的角度相同。
另外据民国《郑县志》记载,郑州的风云雷雨山川城隍坛在南门外,历坛在北门外,先农坛在东门外。官方祭祀场所作为文化地标的相对位置,也说明了郑州城的布局结构与中轴线位置,而且它与商城遗址的祭祀场所对应。
由此可见,先民将象征苍龙之首的角宿、亢宿与北极所形成的相对方位,潜移默化地带入都邑营建的布局中,形成了独特的20度角的都邑中轴线,引领商代都邑布局,经过数千年的历史变迁,依然是郑州的中轴。
郑州作为商代都城和黄淮流域的核心地区,有两条中轴线,一条是连接南北山川水系的“都邑中轴线”,另一条则是贯穿城内主要文化建筑的“文化中轴线”。而“双轴线”的建都思想,上承五千多年前的黄帝时代,之后沿着夏商的脉络绵延至当代。
都邑中轴线,奠定都邑和王权地位的政治之轴,是商都的权力脊梁,体现王居天下之中的大一统思想。都邑的中轴线在今天的紫荆山路一带,早期商都的宫殿建筑分布于此,在此后,它又成为历代府衙及宗庙祭祀建筑所在,可惜的是现在基本荡然无存。
文化中轴线,关乎人类精神信仰、历史人文地标、建筑体聚集、山川经纬脉络,它外化于物又载入人心,有着更为强大的包容力、融合性,不断衍生发展。
据康熙《郑州志》记载,商城内文化建筑群有一条明显的中轴线,在轴线左右两侧布局养济院、城隍庙、玄帝庙、开元寺、子产祠、文庙。这一条中轴线与今天的塔湾路重合,所幸的是我们还能寻出它的模样痕迹。
中轴线,承载着国家建中立极的伟大理想,开启了王国都城形制的辉煌实践。
中轴线,传续了城市文明薪火,呵护着城市的根魂脉络,推动历史纵向抵达,是当代社会的繁华链接。
河山带砺,岁月如流。
中轴线的发现、探索和实证,使我们依旧能从商都遗地的轮廓中读出其缔造者的空间意识,触摸商都遗址建造者最初的思绪和理念。
郑州商都在中华文明的经纬之间,依然蓬勃如初。
作者:齐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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