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泳(1961年-),山西榆次人,现任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和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史。著有《西南联大和中国现代知识份子》、《中国现代知识份子的困境》及《何故乱翻书──谢泳阅读笔记》等书。
重建学术规范的问题已经提出好几年了,我们以往在说学术规范的时候,较多强调的是学术研究中的技术和道德问题,如学术著作的注解、索引以及尊重他人学术成果等。对于这些问题,我以为真正解决起来并不是很困难,因为纯技术的东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就是一个习惯问题,现在我们有许多学术著作,这些问题早已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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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重建学术规范的难处,其实是一个文风问题。
我们现在都得承认,我们的学术著作是越来越不好看了,我们的学术在文风上出了问题,这是为什么?
学术著作的文风,是最能见出学者所处时代的政治和文化精神的,我们现在的文风比不上50年前,这不是哪一个学者个人的事,我们现在要反省的是我们在这些方面退步了,如何改变。
现在的学术著作,要是从数量上说,都比过去多,比过去大,但这些大而多的东西,生命力却不一定和他们的大和多成正比。
不说胡适他们了,钱锺书、费孝通先生那一代人也都是从外面回来的,要说见世面,今天的学者好像也不好和他们比,他们在外面也是大师的学生,可回到中国来,无论做什么研究,写文章都是以明白、简洁为目的,他们知道文章是让人看的。
费孝通先生的名著《乡土中国》、《乡土重建》、《禄村农田》、《生育制度》等,都是由短文组成的,看起来很轻松,我们总不能说,那不是学术著作吧。还有《江村经济》,那是写给外国人看的,但从现在翻译过来的译文看,那种叙述的方式,也是很自然、简单的,几乎没有什么生造的名词,过去学者的文章多数能作为散文来读,今天学者的专著已很少有这种特质了。这不是一个习惯的问题,而是一个时代文化精神在学术上的体现。
凡是对一门学问真正有了解的人,总能把深奥的东西说明白,也就是说,凡那些说不明白的人,多数是不大会的。只有会的人,才能说得少,才能说得好。
现在许多做学问的人,都想把书写长,写大,以为大和长才是学问,学界也多以著述的大和多来看一个学者的水平,这是一个坏习惯。有了这个坏习惯,才有了坏文风。
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中对于学者的评价,就是以论文为主,比如他说“魏晋南北朝史的研究,以陈寅恪先生的贡献为最大,其发表的论文有……”然后举出了陈寅恪的六篇论文,说周一良“对于魏晋、南北朝史的研究,贡献之多,仅次于陈寅恪先生。”只举出了周一良的三篇论文。
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都是十余万字的薄书,但顾颉刚的评价却是:“二书对于唐代政治的来源及其演变均有独到的见解,为近年史学上的两本巨著。”
坏文风,都是由大而空引出的。现在许多学术著作的叙述方式是很成问题的,为了大而长,他们不得不说很多废话,这是坏学者的习惯,好学者都是一上来说要害,从不废话。
谢国桢(“必记本”注:号刚主,晚号瓜蒂庵主,河南安阳人。著名的历史学家、文献学家、版本目录学家、金石学家、藏书家)的名著《民清之际党社运动考》,开始就说:“在明代末年,政治和社会里有一种现象:一般士大夫阶级活跃的运动,就是党;一般读书青年人活跃的运动,就是社。‘党’和‘社’名词虽然不同,但都是人民自觉的现象。如今我把党、社的意义和他简单的趋势公开来说。”
如今做学问的人是多了,但好学者却少了,一个时代说话的方式变了,这个时代的文风也就变了。现在的学术著作,很少有梁启超、顾颉刚、谢国桢他们那种说话的方式,也就不会有他们那样的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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